沈岁椒想睡觉

但我不会潜水在所有人意料外

《千岁颂椒》

#忘川风华录《青鸟衔风》×《千秋梦》#

#上官婉儿#

#太平公主#

#婉平#


“庙堂阶前生死动,黄金冠上白骨重。”

“一路渐行渐无踪,回望皆是故人冢。”


一、

       长安的月滚了一遭,又是一轮弯弯的新月。

       春天到了以后黑夜不再那么漫长。宫人起身准备伺候太平公主起床的时候天边已经添了一抹鱼肚白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一觉醒来,衣裙的下摆又翻了上去罩在头上。她手脚并用的把裙子从头顶掀下来,腿一蹬,鲤鱼打挺般坐了起来。立刻就有宫人上前为她洗漱,用温热的帕子揉着她的脸。

       后又有人给她穿衣,后边还要梳头。小太平在心里默默地想。她坐在镜前,晃着两条踩不到地的腿,第二次问给她梳妆的宫人:“可以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今日梳妆的宫人年纪尚小,看她不老实又不敢用力,生怕扯着她的头发痛着她了,动作自然慢了下来,一紧张,手心也出了汗,更梳得不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在一旁的老嬷嬷看见便上去接了她的活,摁着太平的小脑袋终于帮她把头发梳好了。

       嬷嬷给她的发间戴上叮叮当当的饰品,太平突然想到了什么,随手指了一个侍女道:“你快去把母后新送我的那个蹴鞠拿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那个蹴鞠真的很漂亮,就连装蹴鞠的袋子四角都坠了小铃铛和淡紫色的流苏。比寻常的蹴鞠还小些,方便小太平拿在手里。太平看了一眼就很喜欢,要不是宫人拦着,都想抱在床榻上一起睡觉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一拿到蹴鞠就什么都不管了,跳下了椅子像一阵淡黄色的烟飞快飘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十几岁的小孩子总是有无穷无尽的活力。

      老嬷嬷一愣神,赶紧追了出去喊道:“公主!耳坠子还没戴!”

      立刻有人回过神来,一群小宫女提着裙子也开始跑:“公主!早膳还没用!”

       太平才不听这些,她跑得飞快。她发现只要用鞋头踢着裙子,让裙子扬起来就不会被绊倒。身后的那些小宫女不明白这个道理,恨不能把裙子抱在怀里,也追不上她。

       大明宫的一天从这一刻开始醒来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只管着躲猫猫,拐过一条又一条的道。红色的宫墙好像怎么拐也跑不到尽头,她一不小心跑得远了,似乎来往的宫人也不变少了。那条路的宫墙角生了野草,显得春日的早晨也还带着些凉薄。

        身后的宫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,气喘吁吁的朝她喊:“公…公主!…别往前了…前边是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后边的话太平没听清。她带着她的蹴鞠,一路小跑一路踢。那一脚没控制好力道,蹴鞠飞了出去,飞过了门槛,咕噜噜的往前滚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追着球,眼睛也咕噜噜的追着球,看着球在一双灰色的布鞋前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那双鞋洗得泛白,似乎还小了很多,那人只能踩着穿,露着一点白皙的后脚跟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抬眼,对上了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神里透着惊讶的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打量着她,她的衣服大了些,穿着并不合身,深蓝色的料子也洗得泛白了,衬得她的脸小小的,也是莹白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平歪了歪头:“这是你的家吗?你也是公主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人垂眼道:“这是掖庭,是罪臣亲眷服役之处,我只是个奴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道:“这里是我的家,整个大明宫都是我的家!整个天下都是我的家!”她为了形容,还抬手将自己摆成了个“大”字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收回手的时候,好像真的天下都拥在她的怀中。

       见那人不再说话,太平提了裙子,想跨过门槛去捡球。那人突然又轻声呵道:“殿下!”

       她不再对上太平疑惑的眼睛,只看着鞋尖道:“掖庭阴冷,殿下不要进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你帮我把我的蹴鞠踢过来吧!”太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低头看了眼鞋边的蹴鞠,沉思了片刻,还是用手把蹴鞠抱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身后宫人已经追了过来。她跟太平之间隔着门槛,把蹴鞠递给她。太平看见她的手,是一双指节泛白清瘦的手。太平不知为何无端联想到了皇兄执笔写字时候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太平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“小字婉儿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的声音轻轻的,听起来很清脆。

        宫人半拖半拽着带太平回去。婉儿静静站在宫门口目送她。太平突然觉得她像一本书。书封是深蓝色的,里边的纸是雪白的。


       她被宫人簇拥着回到自己的寝宫,半路上就开始嚷嚷着肚子饿。这是迎面走来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,一身衣裳锦绣端庄,云鬓高耸,点缀着的金步摇即使是踏步时也只是轻轻摆动。她的妆容精致,一抹红唇噙着浅浅的笑,看着太平。

       “母后——!!”太平快步跑了上来,还未投入天后的怀抱,她眼珠子轱辘一转,福身行了个礼,甜声道:“给母后请安,母后金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天后脸上的笑意更浓,抬手揉了揉太平的脸,伸手揽她入怀:“跟母后说说,一大早的跑哪里去玩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当她的手触到太平的后背,摸到了一阵热气和汗,她扫视了一眼低着头的宫人,笑意迅速收敛。她周身气场凌冽,不怒自威:“你们怎么让公主跑得一身汗,怎么伺候公主的?”

       宫人齐刷刷的准备下跪,这时太平轻轻抓着天后的领口摇了摇:“母后,太平自己想玩母后给太平的蹴鞠的,太平好饿了,母后要不要陪太平一起吃早饭呀?吃完早饭我可以去找旦哥哥和贤哥哥玩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天后的表情又温和了下来:“你这孩子,你旦哥哥和贤哥哥要读书习字,等他们下学了你再去找他们玩好不好?”

       “好耶!皇兄最疼太平了!”

       天后携着太平公主进了宫殿,身后的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伺候陛下和天后最疼爱的小公主、大唐的嫡长公主,这可真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。


二、

       我是大明宫公主殿殿前一个小小的守灯宫人。

       那日我在檐下打盹,突然听到前边一阵脚步声,我惊醒过来,就看见天后牵着公主进来。我快速的反应过来,福礼道:“天后金安。”

       天后看了我一眼,似是心情很好,说道:“你是个机灵的,今后就跟在公主身后伺候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太平从天后身侧探出头来,睁着大眼睛打量我。

       我大喜道:“是!”

       天后未在殿中留得太久,陪公主用了早膳就走了。临走前给公主留了习字的功课,说是晚些时候要来查看。

       公主哪里肯老老实实的习字。还没端端正正的写了两行,就开始在纸上胡涂乱抹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只管在一旁磨墨。过了一会儿,太平突然咬着笔杆问我:“你知道掖庭是什么地方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道:“那是罪臣的家眷还有废妃服役的地方,是最次等的宫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平突然没缘由的笑了起来,点着头道:“看来婉儿没有骗我。”


       所以太平几日后突然跟我说她要去掖庭玩的时候,我是想直接把项上人头摘下来送给她的。

       我根本拗不过她,只好跟在她身后给她打掩护,放风警惕被人发现。

       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婉儿。听太平说不久前一次偶然天后见到了她,天后惊于她的文才,给了她许多赏赐和藏书,并许了她不做些洗衣的粗活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日她穿了条藕荷色衫裙,正直春日,玉簪花开得正盛。她坐在玉簪花树下执卷默读。散落的玉簪花落在她的衣裙上、肩头上、簪在她的发髻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平一脚将蹴鞠踢过了掖庭的门槛,打破了这静谧的画面。蹴鞠飞旋着向前,咕噜咕噜的滚过婉儿的鞋边。

        婉儿这才从书卷里恍然回神,看向了太平。太平双手放在腮边:“婉——儿——这是蹴鞠,你会不会踢呀!用脚踢过来就可以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当蹴鞠回敬般欢快的飞过来,太平眼睛一亮,几乎开心得要跳起来:“这脚踢得好!原来你会踢蹴鞠呀!”
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年,太平十三岁,婉儿十四岁。

        数月后天后召见了上官婉儿,亲自出题考较,上官婉儿词藻华丽又不失沉稳,下笔如行云流水,天后大悦,免去其奴婢身份,以高宗才人的身份掌管宫中诏命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后查阅了太平的功课,叹了口气,朝立侍的婉儿道:“你与太平年岁相仿,你为人恬静沉稳,去陪着太平读书习字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婉儿再拜道:“臣定当尽心护殿下周全。”


三、

         马球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白衣男子是哪家子弟呀,这球打得真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就是就是!把吐蕃使者打得节节败退,全然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胜了胜了!”

       婉儿翻身下马。阳光落在她身上,落在她的鼻尖上,点了一抹光。她一身圆领衣袍,浑身上下除了黑靴其余皆是雪白。襟口和袖口各袖了玛瑙珠,像是胜雪的缎面上滚落的三颗鲜红的血珠。腰间束着玉钩带。她的长发用一银冠高束,鬓角的两缕发结成辫,发尾也坠了玛瑙垂在胸前。

       她面容素雅,唇不点而红。身量清高,背脊挺直,难掩一身清贵之气。远远看去当真像个风姿绰约的世家公子。

       婉儿走上前,朝高宗揖道:“陛下,您方才答应过臣,若臣赢了就允臣一个请求。臣有一个不情之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哦?上官卿但说无妨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臣想请公主同臣赛一场。”

       高宗朗声笑道:“好!朕准了!”他侧头,太平正透过珠帘的空隙偷偷看着婉儿,一听高宗唤道,她立刻正襟危坐,“太平,去吧,父皇祝你玩得开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太平压着忍不住上扬的嘴角:“太平定不辱使命。”

       婉儿朝太平躬身行礼,她弯腰时脊背也是直的,高束的发轻轻垂到肩上。太平也挺了挺背。

       婉儿一手撩开了太平面前的珠帘,一手伸向了她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将手搭了上去,被她牵着,起身走下了高座。满座世家皇族也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位养在深宫中的太平公主。

       她面容于天后极其相似,面若盈月,眉似远山,清丽又灵动,虽年纪尚小,已有了艳压群芳、名冠长安的势头。她被婉儿执着手,去偏殿更衣。

        走过众人的视野,太平挺直的背脊才稍微放松了下来,她牵着婉儿的手晃了晃,抬眼去看她,嘴角勾了起来:“阿婉这身衣裳可真好看——长安城那么多世家子弟加起来都比不上上官大人半分风采呢。”

      “殿下莫要取笑下官了,殿下今日也很好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太平闻言抬手摸了摸耳朵上挂的耳坠。珍珠的触感在指尖温润又细腻。她颇有些洋洋得意的道:“那是自然!不过婉儿,你有父皇的应允,怎么不给自己求点赏赐,只是想让我陪你打一场,我们平时也有很多机会一起打马球呀?”

       婉儿也终于绷不住那一副沉稳端正的模样,抬手轻轻弹了下她的眉心:“那是我看你实在是坐不住了!”

       刚入偏殿,就有宫人迎上来给太平更衣。婉儿立在帘帐外,思了片刻还是道:“殿下,此番吐蕃使者来长安,目的是为了求娶殿下和亲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平下巴都要惊掉了:“啊?我?和亲?”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,“不行不行,吐蕃太远了,我不想去吃羊肉串…!况且那些吐蕃使者,也就欺负欺负皇城那群酒囊饭袋,连阿婉你都打不过,他们要是敢跟父皇母后提亲,我就打打打打打打得他们在马球场上满地找牙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换好衣裳出来还在打打杀杀的说个不停,婉儿努力憋着笑,弯腰在她的腰上挂上香囊:“我看天后的意思也是舍不得公主远嫁,自然会想个办法打发的,殿下不必担…”

       她感觉左耳上一沉,愣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挂了一边的耳坠在她耳上。

       她道:“我哪也不嫁去,我要留在长安,留在父皇母后身边,留在阿婉身边。”


       当她二人重返马球场时,太平路过靶场,一抬手立刻有人将弯弓递于她。她架箭拉满弦,一松手,箭以破空之势呼啸着向前,稳稳的正中远处的靶心红点。赢得满堂喝彩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平朝吐蕃使者的方向挑衅般抬了抬下巴。

       使者突然恶寒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翻身上马,她屈马前行,朗声道:“既然是要比,我也想跟婉儿讨个彩头。”

       婉儿轻笑:“好。殿下想要个什么彩头?”

      “你房里的那套青釉的荷叶托茶盏!”

       婉儿轻轻扶额:“前几日天后刚赐的,也不知何时就被殿下看上了。好——若殿下能赢,下官为殿下煮茶贺喜。”

       锣鼓声响。比赛开始!

      马蹄飞踏溅起点点泥星,空气中散着青草的气味。木质球棍相交声交错着响,那一颗红色的蹴鞠吊着满场观者的心。红黄旗帜数量紧追不下,一场马球打得你来我往。

       高宗颇为欢喜,朗声笑道:“好!这一赛当真精彩!上官卿重防守,稳中有进,招招游刃有余,太平攻势猛,抓得住时机,球球精准又不失力道。媚娘啊,太平可当真有你当年的风范!”

       天后掩面而笑,眉目间尽是骄傲。

       线香渐渐燃尽,在香灰四散中,太平策马,手中球棍高高扬起。她奋力一击,却在最后一点香烧红落下之刻,婉儿纵马飞驰,相迎而上。她打飞蹴鞠之时马还在跑,随着一声锣鼓响,她勒马回头,有风吹过,吹掀起了她的额发,露出光洁的额头。

      “殿下,承让了——今日臣与公主玩得尽兴,青釉荷叶托茶盏,臣也如约赠与公主。”

      太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:“那你先前答应的煮茶也不可少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是自然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好耶!”


       “殿下…殿下…天后准我们先回宫,不是让我们乱跑的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嘘…真啰嗦。你快点!别被她们跟上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喏,你看!”

       那是一处极高的楼阁,牌匾上有金漆描了“凌烟阁”三字,是当年太宗皇帝亲自提的字。楼阁上悬挂一百三十二幅二十四位开国功臣的画像,以示表彰。

       此处视线极好,可以俯瞰长安城。长安城街巷繁华,胡姬酒肆映衬着灯花,常有一掷千金的美传。百姓衣饰色彩明艳,街边摊点有炊烟袅袅上升。

        凌烟阁上是雕龙附凤的红木柱,凌烟阁下是盛世大唐的人间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平倚着栏杆,回头看婉儿的身影嵌在天幕里。她道:“我久居宫中,对于前朝后宫的事都很少了解。但我也有听闻,我明白母后被封为天后意味着什么,我也能明白,你作为朝中第一位女官是什么意义。”

       婉儿没有说话,笑着拨了拨她的耳坠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小大人的架子被她这么一笑又有点撑不住。她撇开眼睛:“我觉得这并不是坏事。自古以来,所有朝堂战场天下事都是由男子参与,好像女子在他们口中只有闺中之事和祸国殃民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从来没有人规定过女子不能做这些事。母后和父皇共治,大唐不也海晏河清吗?我想,只有母后一个人站起来了,千千万万的女子才能站起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婉儿看着她的侧脸,道:“殿下想要和我一起看盛世吗。”

       太平回头,发钗摇曳,她指了指阁下的人间:“我不仅想要看,我还想要参与人间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毕竟,如此壮阔时代,你甘心平庸吗?”


      那一日的凌烟阁论道我也在场。我借此眺望人间,我看见长安城的护城河穿过街巷,静谧流淌。

      听闻长安水利兴修,故终年无积水。皇城之下是暗河交错。

       也不知暗河交汇之处,会不会有漩涡暗流。

       我希望她们永远不要看见。


四、

       婉儿行事一向沉稳,唯有一次,也就是那一次,惹得天后大怒。或许,是应该叫武皇陛下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个冬日的梅花开得早,太平说想去看。她在御花园赏花,命我陪着婉儿去侍奉武皇批阅奏章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时的婉儿已经身居高位,虽无丞相之明已经有了丞相之实,得到武皇的许可之后更是直接参与朝政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日殿内的气氛凝重得厉害,碳火很足也点不暖。盛怒之下的武皇将手中的奏章直直扔在了婉儿脸上。碰散了她的发髻。武皇怒道:“上官婉儿,你好大的胆子,你可知你在说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婉儿提裙起身,直直的跪了下去。脊背还是挺的:“下官清楚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们就这样一跪一坐争论起来。我看着气氛有些不对,连忙碰了碰身边的小宫女,低声道:“你速去御花园请太平公主。”


      “上官婉儿!朕除你奴婢之身,是重你才华对你予以厚望,命你陪伴太平,是深宫诡谲想你护她周全,不是让你在此说这大逆不道之言,你想翻天不成!?”

       婉儿轻抿了下唇,扣首伏了下去:“臣九死不悔。”

       武皇将砚台扫下案几,墨汁泼了一地,她冷声道:“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。”

       我赶紧跪了下去:“陛下…陛下息怒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住嘴,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。”婉儿呵道。

       “上官婉儿,朕念你多年侍奉尽心,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,黥面吧。”当权者的嗓音如悲凉的天籁,画下了一个句号。

       我跪着护在了婉儿身前,哭着喊得嗓子都破了:“陛下,你将上官大人的脸划花,这不是要她的命吗!”

       立刻有人上前来拉住我,将我往一旁拖,我的手被锁着挣脱不开。身着黑衣的刑官端着放着小刀的木盘上前,一个女官将婉儿的抬起,用布擦拭着刀刃。

       寒光一凛,我看见婉儿的眉心立刻渗出血珠,她皱眉闭眼,却一声不吭。

       殿堂上的武皇轻轻闭上了眼,她面容缓和,似在闭目养神一般。

       我尖叫起来,眼泪流了整脸。立刻有人恶狠狠的扇了我一巴掌。我的耳朵嗡嗡的响,嘴角立刻肿了老高。

       女官的手又抬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忽然一抹紫色的身影撞进殿门。她厉声叫道:“住手!”

       太平…

       太平来了…

       婉儿闭着的眼突然睁开,她波澜不惊的眼中这才多了几分的惊慌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看见婉儿眉心的血迹,愣了愣神,她冲上前,抢过女官手中的刀片,反手架在了女官的脖子上。

       女官一惊,当即下跪喊道:“公主殿下…”

       武皇见此变故,只是睁开了眼道:“来人,拉住公主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谁敢动本宫!!”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殿上一时死寂。宫人进退两难,跪了一片。太平盯着武皇,她二人一坐一立,无声的对峙着。


       良久,武皇轻叹了一声:“退下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粘着血的刀片砸在了地上,太平绷直的身影徒然跪坐了下去,她颤抖着用手帕去捂婉儿的伤,眼泪一颗一颗的砸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也不再被束缚,我跪倒在地上去扶太平和婉儿。

       武皇的声音从上方传来:“太平,你记着,今日你能救上官氏,是因为你的身份,这是你的权力。只有当你站在权力之巅,你才能够护你想护的人周全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上官氏,认清你的身份,这是你的命。”

       婉儿疼得颤抖,依旧把身子伏了下去,颤声道:“臣…定当尽心竭力…护殿下周全。”

       众人簇拥着婉儿,退出了大殿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的膝盖跪伤了,走一步都钻心的疼。她慢慢的扶住殿门,似乎是想起了什么,回头指了指那个跪着的女官,哑声道:“此人殿上持利器,即刻发配掖庭,永世为奴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很多年后有一日武皇与我谈起今日之事。她说那时太平立在阶下,她看着她从大怒大悲到冷声下令,就好像在看自己。


       夜里婉儿来了公主殿。她的伤由太医处理了,额头上缠着一条细细的纱布。她未上妆,脸色很苍白。她问我:“殿下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公主下午回来就一直在吃酒,哭得难受了才睡下…方才醒了又不肯吃药,现在在檐下看雪,谁也不搭理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接过我手中的药碗,垂眸道:“我去吧。”


       太平散着发,身上衣裙很薄,只在外边裹了一件狐裘披风。她坐在檐下,下巴支在栏杆上,眼睫上凝了一点冰碴,随着眨眼轻轻颤动。

       婉儿端着汤药,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,太平只是淡漠的抬眼看了看她,又兀自移开了眼。

       婉儿将药碗往旁边放了放,也坐了下来。伸手拢了拢太平的狐裘:“…殿下要爱惜自己的身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殿下也不想理婉儿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”太平张了张嘴,却发不声。她瘪了瘪嘴,眼睛里蓄满了泪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今日吓到殿下了…朝堂变化莫测,伴君如伴虎。婉儿很谢谢殿下。”婉儿轻轻揉了揉她的发。

        汤碗被支在小火炉上,咕噜咕噜散发着药草独有的苦涩气息。碳火散发着点点红色的火星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再去的时候,药碗已经空了,太平裹着狐裘靠着婉儿怀里,已经睡着了,脸上还挂着泪痕。

        婉儿抬头去看漫天风雪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的下巴上泪珠反着晶莹的光。


五、

      武皇禁了婉儿两个月的足,又罚了三个月的俸禄,年关将近,没了俸禄日子也难过了起来。婉儿禁足了但太平没有,太平便日日往婉儿宫里跑。她起初没有意识到婉儿没了俸禄的难处,直到因为宫里碳火不足被冻到了才有人提醒她。

       从那以后太平每日过来都会让人带一个暖手的炉子给婉儿。

       年关近了宫宴也多了起来,婉儿在禁足中,免去了烦琐的宫宴,反倒清闲了起来。太平算来算去她的禁足在十五也该解了,熬油似的熬到了十五。

        晚上又有阖宫宴,下午就有宫人来给太平梳妆。太平百般无聊的把头支在镜前的桌上,从铜镜中看见身旁桌前的婉儿。

       她自从禁足后再没上过妆,只穿着黑色卷云纹边的男装。她的骨像明显,上妆时明艳动人,未上妆又带了几分英气。只是眉间的伤口愈合后留下了一天淡肉色的疤,破坏了整体的美感,白璧微瑕。

       宫人正在给太平绾发髻,她的发被拢成各式的形状,像团团黑云一样拢在脑上。太平晃着步摇的流苏玩,指了指端坐的婉儿道:“你们去给上官才人也梳个妆…不用按形式来,简单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突然被点名的婉儿眼神有些不明所以,只低头写她的:“殿下,我今日可以不用去阖宫宴的。”

      太平挑了挑眉,对一旁的宫人道:“去。”

      两个宫人立刻上前,把上官大人抬架着端到另一面镜子前,婉儿气急败坏道:“殿下!我还在禁足!”

       “今日就解了!到期了!”

       太平梳妆完,发间点缀了好几支金钗步摇,还有不计其数的金玉珠花,连耳朵上挂着的也是成色上好的圆润珍珠。她揉了揉发酸的脖子,就摸到了银制颈圈,冰凉得让她一哆嗦。回头看见婉儿撑在镜前,也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赴宴前只交代了让婉儿在宫里等她。婉儿又怎么会猜不到这位太平公主的心思,早早的找好了出宫的腰牌放在案前。

      果然,算着宴会开席了不到半个时辰,太平就带着一身的凉意回来了。她蹲在碳火前烤手,婉儿给她塞了一个暖手炉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边拥着暖手炉,边扯掉了头上的发饰,摘了珍珠耳坠,解了颈圈。婉儿侧身跪坐在她身边,从案前的妆匣里拿了几只绒花的簪子簪在她的发髻上,繁杂的妆发立刻在绒花的衬托下显得简洁清丽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抬眼去看婉儿。

       宫人给她梳了简单的单髻,也只点缀了几只珠钗。她的眉型很好看,平时扮男装总是会描得粗一点,现下画了远山眉,像是天边漾着皎洁光芒的一弯新月,干净、利落。绾起的发髻显得她的脖颈白皙修长,她穿了一条青绿色的齐胸衫裙。

       只是眉间那一点疤,薄薄的粉黛也盖不住。太平忍不住抬手,用指腹碰了碰,婉儿只是稍稍往后仰了些。

      太平道:“…阿婉很在意这条疤吗?”

      婉儿的话听不出语气:“殿下不在意,我就不在意。”

      太平拿了妆台上的一盒胭脂,撵来一支新的毛笔,粘上了鲜红色彩。在婉儿略微惊讶的眼神里,她靠近了一些,抬手将柔软的笔尖落在她的眉心。

       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在她额间渐渐被体温化开,像初雪消融时化成的叮咚泉水,浇灌开长安最艳红的牡丹。


       马车缓缓驶过宫门,今夜看守的羽林卫人数也不多,看着轿子象征性的拦了一下。轿子的轿子掀开,从里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给他看宫牌,那是一只清瘦但有力的手,指节被冻得泛着淡淡的粉红。

        统领朝轿子抱拳,陪笑道:“原来是上官大人。上官大人这么晚才出宫呀?”

        婉儿的声音隔着轿子有些失真,听起来比天气还冷淡些:“刚办完公务,回去陪陪我阿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马车渐渐走得远了,在漆黑的夜色中,投入万家灯火的怀抱。护城河上的水灯星星点点的流淌向远方。天上月明星稀,地上星河万里,经久不息。


六、

       自从那日殿上救婉儿之后,太平的性格就愈发的喜怒无常难以捉摸了。一日我不甚打翻了一盏荷叶底的茶盏,我接得快,茶盏倒是没有碎,只是茶汤泼了婉儿一身。太平大怒,罚我每天清早去收梅园梅花上的雪。

       还未开春,长安的雪都化不掉,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,梅花花苞小,雪收起来也麻烦,常常一早上也收不完一小坛,到了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热了些,雪化成了稀碎的冰晶,更难收了。几日下来手指都冻僵了,刺骨的痛。

       这日我去得早,收了小半坛。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雨,滴滴答答的,看来天气真的是暖和了些。我未带伞,只好蹲在檐下,等待雨尽快停下。

        突然从拐角撞来一个黑色的身影,似是被我吓了一跳。我抬头发现是婉儿,她穿了一身玄色的圆领袍,披了件白色的狐裘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赶忙跟她问安。她看见我手中抱着的收雪的罐子,想起来了那日的事,只是朝我轻轻笑了笑,递了她手中的手炉过来,淡声道:“罐子先放一边吧,暖暖手,手都冻成这样了…那日是我不好,一件衣裳而已,没有劝动殿下,害得你被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捧着手炉,看她应是刚处理完政务出来,手炉用了一早上,也不大热了,但是那是我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了,顺着冻僵的手一点点弥漫散至全身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也未带伞,就与你在这儿避避雨吧。”婉儿温声笑道,也就这样在我身边蹲了下来,去看雨落在雪地上打出一个又一个雪坑。在点点春雨里把思绪放空飘远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和婉儿一起蹲在檐下,看雨滴积在檐下再承受不住一颗颗圆滚滚的落下,打在地上溅起很多更小的水珠。她伸出手,让雨滴打在她的手上。她手指微曲盈着水,指尖在微凉的风里泛着点粉。

       她的声音像雨水落下一样是清脆的。她说:“你别怨公主,她性子急了些,倒也不是全然不通人情,这些日子她肯定气消了,说不定连这事都记不得了。”

      我吸了吸鼻子,用力点点头:“我不怨公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第一次见到公主,她说我也住在宫殿里,问我也是公主吗。我说这里是掖庭,不是我的家。她告诉我,她是大唐的公主,这里的宫殿都是她的家,整个天下都是她的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只有她看不见我的衣裳是大了许多的,我的鞋子太小了只能踩着穿。看不见我姓上官。她只觉得与她年龄相仿的,有宫殿住的都是公主。”

       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去用手接雨水,凉丝丝的顺着我的指间滑向袖子里。我说:“因为太平是锦衣玉食的小公主,她还不太能明白这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婉儿用她稍有些上挑的眼睛看着我,问我说:“你相信命运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太明白。”我朝她笑了笑,“我曾经不太相信。但是我想太平一出生就备受宠爱,大概也是因为命运吧。见得多了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那双杏眸亮着星星点点的光,笑起来眉眼弯弯的:“你看着没比我年长多少,如何就见得多了?”

       我刚想找个话搪塞她,她就又看向了远方。我看着她的侧脸在微熹的天色下染了一层薄光,能看见细小的绒毛。她的眼睫向上卷是振翅的蝶翼。

       她的声音也飘远了。“如果命运是生来就于掖庭为奴,我想出去看看。看看公主说的她的天下。”

      她告诉我,每天都会有人送皇子公主娘娘们的衣裳来掖庭浣洗。那些衣裳绣着华美的纹样,在水里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起起伏伏,很像馄饨或者元宵。

      可她第一次见到太平的时候,太平穿了一条嫩黄色的衫裙,坠着烟霞一样轻烟缭绕的紫色披帛。她一时间想不出来到底是衣裳像春风像小太阳,还是太平像?她连蹴鞠都漂亮得像是个藏品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的衣裙随着她跑起来。裙角蹁跹扬飞在后边追。她发间的步摇和流苏飘着,和着春风叮当作响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日我与她在檐下,雨连绵下了许久,我也跟她聊了许久,她同我说起上元夜那晚,她险些把太平给弄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也烟火通明,金吾不禁,百姓阖家吃了团圆饭就上街游夜,花灯糖人的小摊热闹非凡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平与婉儿甚少出宫,对民间的一切都新奇,太平还要了个小花灯,后来被她偷偷带回宫里摆着了。

       当上元夜的气氛被烟火大会推上顶端,人潮窜流涌动,大家都想过桥,在桥上,水上去赏这一年一度的烟花盛景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和婉儿被人潮冲上了桥,婉儿没有抓紧她的手,一不留神,就被四散的人流沖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沉稳如她,也一下子乱了神,逆着人群想回去找太平,她的呼喊声在烟火的陨落和人群的嘈杂中一下子被吞没,最终她下了桥,也没看见太平的身影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沿河的围栏一路跑去,一路张望桥上太平的身影,烟花层层叠叠绽开在空中,倒影在河上,她都无心去看,只想着找到太平。

       她故作镇定上前跟路过的人比划:“可见过一个小姐…大概这么高,穿了件银紫色的衣裳…”

       路人对她笑笑,都是摇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眼前见着银紫色衣裙的身影,她都直接上前唤道:“令月…?”发现不是太平,也只好朝人家陪个不是。待到烟火大会结束,人群逐渐散去,只剩下街道还灯火通明,几个游荡的人去街边的汤圆铺子里吃一碗夜宵。

       婉儿哭得妆都花了,她胡乱抹了抹脸,沿着来时的路碰运气般重新找了回去。她走过长街,走过桥头,走过栈道,忽然听到一声呼喊:“阿婉——!”

       她猛然回头,看见太平站在栈道的尽头,她身后是河水,飘满了璀璨的河灯。她一身银紫色的衣裙,被两旁两排的街灯染成了暖黄色。

       那是太平和灯火阑珊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的妆也早就花得不成样子了,她站在远处,委屈道:“我不过片刻没握紧你,你就不知道跑去哪儿了,叫我找得好累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朝婉儿伸出手:“我原谅你了,还不快来抱抱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刻的婉儿脑中是空白的,她只是遵循本能的反应,向前奔去,太平也几乎是撞进她怀里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很奇怪,那是她们相知相伴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抛去君臣的身份相拥,但灵魂在那一瞬间却是惊人的契合,仿佛拥抱了无数次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公主伸出的手曾经拥抱过整个大明宫、整个天下,这一刻她的怀中有天下,上官婉儿也是她的天下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阖宫宴太平没有吃饱,又嚷着说想吃酒酿汤圆。婉儿叫了两碗,与她一同坐在街边的铺子里,汤圆在酒酿中沉沉浮浮,香气袭人,软糯可口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一直在埋头吃,婉儿看她喜欢,便问道:“好吃吗?”

      太平摇了摇头,抹了把眼睛:“好咸。”

      哪是汤圆咸,分明是她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在了碗里。婉儿笑出了声。她拿了太平的碗,又推了自己的碗过去:“先吃我的吧。”


       那家汤圆铺子婉儿记了很久,她后来有机会出宫也常去吃。很多年后我也去吃过一回,似乎只是寻常的酒酿汤圆,味道很普通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阿婉——阿婉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们的思绪被一声呼唤给打断,太平执着一把纸伞,撞进了宁静落雨的天幕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永远能为大明宫带来春风暖意,所以她站在廊下,朝婉儿喊道:“我见你这么久没来,想是没有带伞,所以我来接你了。”


七、

       待到大明宫的雪都化尽了,真的开春了的时候,宫里又开始忙碌了起来,在迎接一位远道而来的故人。

       撵轿轱辘轱辘得引入宫中,那日太平很早就守在殿门口。那人落轿,记忆中一身的少年气被多年的流放生涯消磨殆尽,饱经风霜。太平轻轻的颤抖,还未开口,李显先弯腰行礼道:“见过公主殿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太平赶紧去扶他,泪先涌了出来:“皇兄怎么跟我生分了…?”

      李显深吸了一口气:“殿下是君,臣下理当如此。”

       传旨接见的太监很快就上前,宣他上殿。他身后,一位妇人和四个年轻女子紧紧跟上。她们都看着自己的鞋尖,不敢多抬头,生怕逾了这里的规律,其中最小的一个,用怯生生的眼神悄悄打量着这里的宫墙屋檐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是太平第一次见到安乐。那日的她穿着一身青蓝色的襦裙,衣裳的款式是旧的,布料纹样也是前些年流行的。但是她清丽动人,又胆小甚微,就像是一只翠鸟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大殿上,太平坐在武皇侧旁,婉儿立侍左侧。隔着珠帘,听太监宣读给李显一家的册封和赏赐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时的韦后和安乐都尚且年轻,她们望着武皇的眼神中,不曾掩饰的充满了渴慕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是我的皇嫂韦氏,那是我的皇侄女安乐公主李裹儿。太平面无表情的想。

        封赏结束后众人退下,武皇也退了殿去休息。婉儿端了一盏茶过来给太平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平看了看她,看她面上没什么表情,心中也了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知你心中在想什么。天下没有哪个女子见到母皇执政之时会不羡慕,没有哪个女子不渴望跟母皇一样位及上殿。你我皆是如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更何况,她身上也流着父皇母皇的血…”

         婉儿轻轻拍了拍太平的肩:“有武皇在,她们不敢造次,更何况还有太子殿下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阿婉,从英王,到陛下,再到太子殿下,是什么感受?”

       婉儿轻轻摇了摇头:“臣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太平轻轻叹了一口气:“罢了,你陪我去花园里走走吧。”


       御花园里前些年栽了一棵玉簪花树,婉儿常在那里读书,时常肩头和发上都落满了花瓣,被宫人戏称为玉簪花神。

       这日年幼的临淄王殿下在御花园中练剑。他的木剑带着剑风,吹散了一树的玉簪花瓣,纷纷扰扰积了一地,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漂浮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和婉儿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,待他一剑舞罢,他才注意到旁边的二人,急忙上前抱拳道:“皇姑母好,婉姐姐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婉儿噗嗤一声扭头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平伸手戳了戳他的脸,皱眉道:“什么婉姐姐,叫太妃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殿下!”

        李隆基转了转眼珠子看她们,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叫什么才好,噎了半晌才思量道:“上官大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婉儿回了一声:“临淄王殿下安。”她接了李隆基手中的木剑,眸中闪过一丝惊讶:“殿下已经可以拿这么重的剑啦,真了不起。我方才看殿下出剑,手臂有些低了,来…”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我站在玉簪树后,静静看着这里的宁静时光,看春去秋来,看临淄王殿下练剑,渐渐长大,看婉儿在玉簪树下,读罢一本书,如大梦初醒般轻轻拂去肩头的花瓣。

       我看见太平牵着他的手,走过夕阳黄昏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问他:“三郎怕不怕?”

       临淄王殿下摇了摇头:“皇姑母,三郎不怕。”

       太平长大了,原本的稚气也全都褪去。她的面容更像武皇,低垂着眼的时候有佛像般的悲悯。

       她的披帛和衣裙长长的曳在身后,她说:“三郎乖…三郎不怕…有皇姑母护着你…”

       她的身后婉儿站在那里,上官才人的影子在黄昏里被拖显得很清瘦。

       这是大明宫最后的清闲时光。


       公元705年,神龙元年。凤阁侍郎张柬之等人拥立李显为君,逼迫武则天退位。太平公主于殿前斩杀张易之有功,封号镇国太平公主。

        史称神龙政变。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中宗李显下阶,走至婉儿面前,他朝她缓缓伸出手:“朕,倾慕上官才人已久,特封为昭容,掌后宫诸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婉儿直挺挺的下跪,不卑不亢道:“臣上官婉儿,得有今日,全拜天后所赐。臣忠于大唐,但栽培之恩不可不报。愿陛下准许臣,去陪天后最后一段时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显收回手,没再看她:“准了。”


八、

        殿中的灯只点了两盏,昏黄得照不明整间殿寝。我站在黑暗里,看着武皇倚着床榻,她的皱纹在灯火阑珊中被岁月藏起,显得静穆又肃然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轻声说道:“你站到光里来,朕看不清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往前站了站,她半挣着眼打量我,半晌叹了口气:“是你,你怎么会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跟镇国公主殿下和上官大人来此服侍天后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笑了一声,如释怀一般:“好…好孩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天后,还记得安定公主吗?”

       她突然撑起了身子,旁边的灯火一下子嘣发出一个明亮的火星,映在她的眼底:“是安定让你来的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…不可能。安定已经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“我时常会想,安定如果还在的话,她会是什么样的,她会是什么样子的?会跟太平一样那么像我吗?一定是会哭会笑会闹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年纪已经很大了,话说得多了要停下来歇着换一口气。我突然有点难过,九五之尊跟寻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,原来她也是会累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孩子…你为什么会知道安定…真的是安定让你来的吗?你能告诉我她过得还好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沉思了一会儿,说道:“她的追谥是思,是安定思公主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点点头,气若游丝:“好…安定思公主…好…我对不起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我说:“您后悔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又笑了起来,笑得咳了起来:“功过随人是非吧,我无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笑着的眼中分明是有泪波流转,她问我:“外边是怎么了,怎么这么吵。”

       其实外边里里外外跪的人都是安静的,只是偶尔有几声啜泣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说:“我明白了,她们是在哭自己,哭自己的今后,不知该归去哪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也曾这样哭过,可是我还是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她疲倦的闭上眼:“我想见见太平和婉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太平和婉儿就跪在殿外等候,闻声小跑了进来,她招招手:“婉儿,好孩子,你过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武皇握着婉儿的手,那双风烛残年的手和婉儿白皙的手叠在一起,她说:“我最放心不下的是…太平。”

       太平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  “你要陪着她…直到她找到自己的路…太平…你别怨母皇…这是你的命…”

      太平把头抵在了床榻上,颤抖道:“母皇…太平已经没有父皇了…你别走…”

       武皇强撑着,示意婉儿附耳,她断断续续费劲的咬了几个字。泪珠从婉儿的脸上滚落,她咬着唇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母皇…母皇…!”

       在太平的哭声中,外边跪着的宫人也长哭起来。婉儿微仰着头,可泪还是止不住的溢出。她跪着后退了几步,挺起腰,朝她三拜九叩。


        公元705年,武则天驾崩。依其遗诏,改其尊号为“则天大圣皇后”,与高宗同葬乾陵,碑冢不留字,立无字碑,功过随人是非。

         她终究是把江山还给了李唐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同年末,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护送武则天灵柩回长安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夜,十里魂灯长明,归故里,归长安。


        很久很久以后,我如愿去了一趟乾陵。那个葬着大唐最强盛时代两位君王的陵墓,在现世的高楼大厦的对比下,看上去不过是两座低矮的山丘。

       可那里葬了多少期盼与繁荣,是多少代人的使命与血泪,用命去奔赴对抗的一场局,人类历史本就是用白骨堆就而成的。我在前久久眺望,听过往的人褒贬寥寥,他们在此间长梦从容。


       远离三秦之地的某处高山之上,终年落了不化的雪。在白雪皑皑之中,一座修筑完好的墓冢静静迎风而立,形制规模中上,应当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职。

       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提携着一小坛酒,他轻轻放在墓碑前,指尖抹上碑文,仔仔细细的用手背擦拭着上边的落雪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人一身湛蓝色长袍,头上束了一个银制的莲花发冠,满头白发,似雪一样披在脑后。

       他鼻梁高挺,面容清俊又不先显刻薄,他背靠着墓碑,席地而坐,又开了酒坛,先往地上敬了些许,自己又喝了起来,轻声低喃,似在与故友促膝长谈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说:“师父,某种意义上来说,我们赢了,胜天半子…”

       耳畔清风带细雪拂过,他突然开怀笑了起来,笑得那样潇洒不羁,仿佛是笑尽了平生乐事。眼泪被雪冻结成冰,滚落在雪地上。是化不开的前尘过往,是胜天一子半。


        长安,凌烟阁。

        远处群山只剩下层层叠叠的黑色剪影,山间一轮橘红色的落日缓缓下沉。太平的身影嵌在天幕里,她的妆容很淡,遮不住一脸的倦容和红肿的眼眶,一身重孝。她看着远处飞鸟尽归,又忍不住想要哭。

       “长安…凌烟阁,阿婉,我们好久没有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婉儿站在她身后,抿了抿嘴,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只想时间过得再慢一点,再慢一点。等我们下一次回来,就是镇国太平公主和上官昭容了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个名号好重,我从未想过会有一天担起整个大唐的使命,我一直以为我会永远留在父皇母后的跟前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殿下,或许这就是命运吧。”婉儿长叹一声,缓缓向前,与她并肩。

       “命运…命运是一定要成为什么人做什么事吗?我不明白。阿婉,我时常在想,如果我只是出生在寻常人家,韦氏会不会也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嫂嫂,安乐…”“殿下!”

       太平仍然在讲:“安乐也只是我的侄女,我们一起教她打马球,踢蹴鞠…”“我们的时间不多了!”婉儿几乎是喊出来的。

      她们泪眼婆娑的对视了一眼,相顾无言。

      很多年以后太平才明白,这日婉儿想说的是,她没有时间了。

       武则天驾崩之后,前朝风云诡谲,人人心怀鬼胎,韦氏李氏武氏三大家族暗流汹涌,韦后安乐其心昭然若揭。她们即将位及上殿,必将招致一番血雨腥风。


       婉儿在给太平的信中写道:“臣所尽心竭力能做的,只有护殿下周全,其他再无所求,也不敢再求。”


九、

        锣鼓声响,册封典礼。

        镇国太平公主受封地五千户,上官婉儿受封昭容,以皇妃的身份掌管内廷与外朝的政令文告,时人称“巾帼宰相”,于长安西市兴土建府。

       婉儿一步一步的踏上台阶,她的肩背薄薄的,但是脊梁很直,上官昭容的朝服华丽又繁琐,衬得她脖颈白皙修长,她今日的妆容精巧,凸显了她略微有点上挑的眼尾,她就像一柄开了刃的软剑,温柔又凉薄,盛气凌人。她的眉间是最艳丽的长安牡丹。

       她走上前,与镇国太平公主并肩。却始终保持着半步现在她的身后。她们眺望着远方的天空,明明微曦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道:“上官婉儿,从皇妃,到太妃,再到本宫的皇嫂,是什么感觉?”

       婉儿勾了勾红唇:“做古往今来第一个受封五千户的镇国公主,殿下有何感受?”

       太平嗤笑了一笑:“不过是给她人做陪衬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们的目光望去,安乐一身翠鸟羽翼制成的织成裙,在光线下折射出四散的微光。她站在阶下,朝她二人盈盈一拜。

       婉儿欠身回里,看着安乐,说道:“殿下可否愿意陪臣演一场戏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本宫拭目以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上官婉儿当政期间,扩书馆,增学士,主持风雅,代朝廷品评天下诗文,集天下之文章,称天下之才郎。如果说武则天期间她只是辅佐之臣,中宗时期她才开始锋芒毕露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安乐公主到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宫里的宫人纷纷行礼迎接,太平把玩着茶盏,只淡漠的撇了一眼,安乐拂了拂袖子,在她身旁坐下,推上前了一个檀木妆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今日皇姑母受封,安乐想着再多的金银珠宝皇姑母也看惯了,就让人制了这个,一点小心意,还望姑母笑纳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的手指纤纤,开了妆匣,里边放着一支点翠九尾凤凰钗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饶有兴趣的拿起来看。翠鸟的羽毛呈青蓝色,做成了停歇的凤凰状,每一尾的末端都坠了琉璃珠子。在烛火下,泛着温润的光,华美动人。

       太平晃着琉璃珠观赏:“掐金丝琉璃珠都简单,只是这翠鸟羽毛着实难得。翠鸟难捕,往往一进网就奋力挣扎,伤了羽翼。死去的翠鸟又毛色暗淡,不会有如此好的成色。得需活翠鸟,取脖颈与腹部的羽毛,寻常剪子暴殄了这上好的毛色,只能活生生拔下。翠鸟胆小,失了羽毛断断是活不成。”

       安乐浅笑:“皇姑母见多识广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一支倒要几十只翠鸟才能制成,本宫觉得,杀孽重了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安乐忘了,皇姑母修道,自然是心肠软了些。不过好歹也是我这个做皇侄的第一次给姑母送礼,姑母还是收下吧。”她皮笑肉不笑的合上了妆匣。

       “皇姑母,若无什么吩咐,安乐先告退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平垂着眼眸,不置可否。待到安乐即将踏出宫殿时,她突然道:“安乐,皇姑母要告诉你一句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多行不义必自毙。”

       安乐并未回头,只是掩嘴笑了起来,仿佛是在听什么天大的笑话。她收了笑:“皇姑母,安乐不明白,什么是多行,又如何少行?”

        安乐不明白,为什么同样是公主,有的人一生荣华富贵,位及高殿。而有的人生在流放途中,连一块襁褓都没有,好不容易回了宫殿,还活在皇祖母的威严下战战兢兢好几年。这就是命运吗?

        皇姑母能做到的,我为何不行。

        皇祖母能做到的,我为何不行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偏要点翠织裙,太液定昆,受封赏户,我偏要位及人上,做一回古往今来第一人的皇太女。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公元710年,安乐公主与韦后下毒谋害中宗,中宗李显暴毙,举朝震惊。同年六月,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草拟遗诏,立年仅五岁的温王李重茂为帝,韦后乘机把握朝政,临朝听政。


十、

         婉儿站在案前,同太平说了许多。太平不可置信的看着她:“阿婉,这也是你计划当中的吗?你怎么从未与我说起过,如此险招,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…我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殿下。”婉儿跪了下来,“我们没有时间了,不可再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会搬出宫去,之后宫内的诸多事宜全要靠殿下自己应对,殿下一定要当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阿婉…我,我在宫内自是很安全,那你呢,你去宫外,我不放心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殿下安心,我手中还有最后一封草拟的圣旨,我有分寸,不会有事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突然直起了腰,朝着太平,珍重无比的行了一个大礼。太平的眼中有光波流转,经久不散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说:“殿下,万般保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臣将永远追随殿下,护殿下周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愿殿下福祚绵长,太平长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深深的扣了下去,久久不起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婉儿。

 

       当夜,太平公主与临淄王李隆基联手发动唐隆政变,李隆基将羽林军统领三人斩首示众,羽林军倒戈。

       这天夜里的长安火光冲天,兵戎声四起。太平在殿中来回踏足,突然有一人上殿前朝她扣首:“见过公主殿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本宫认得你,你是临淄王府的人。王爷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   “禀殿下,韦后安乐一党尽数歼灭,其羽党上官婉儿一行人也皆已伏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平的身躯在灯火通明的宫殿里显得那样单薄,她站不稳,突然就如纸般崩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殿下!!殿下!!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殿下!!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一颗饱满的露珠落下来,正中我的眉心。我惊醒了,眼前却是一片屋檐。

       我怎么把前程过往全都梦了一遍呢…

       我仍然守在大明宫公主殿的屋檐下。

       自从那日政变之后,太平大病了一场,搬出了宫,搬进了婉儿在长安西市的府邸里。

       可是我怎么都想不通。我想不通为什么婉儿会被因为谋反的罪名被杀害。没有人敢大肆追悼罪臣,宫中禁谈鬼神之事,我连烧纸都只能偷偷的,将思念偷偷寄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在是睿宗时期。曾经太平住在公主殿中,婉儿办公办得晚了也会留宿公主殿。现在婉儿没了…连宫殿的闲置了下来,或许哪一天就会被睿宗指给他的某一位公主或者娘娘住了。大明宫也不再是谁的家了。

       门外传来门环轻扣的声音,我去开门,发现竟然是太平。

       我鼻子一酸,险些哭出来:“殿下回来了,殿下用过午膳了吗,要不要吃点东西?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平摇了摇头。她没有上妆,整个人憔悴又疲惫,她说:“你陪本宫逛逛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跟在她的身后,跟着她走过了一座座宫殿的屋檐。阳光透过屋檐,落在她的眉眼上,她抬头去看,皮肤在阳光下没有什么血色,看上去离我很远,好像随时会离我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我们一起走过檐下长廊,那里的拐角有一个架子,是高宗在时命人给太平做的。因为天后时常送些漂亮的蹴鞠给太平,太平玩够了就不玩了,就都摆在架子上,如今也摆满了。只有一颗不在,我记得很清楚,那是太平第一次见到婉儿时踢的蹴鞠,被她带出了宫,后来随着婉儿一起下葬。

         太平逛累了,走进了宫殿。她转身,用她的手,合上了宫殿的大门。那门那样沉重,她合得很缓慢,像是把什么很巨大的东西一点一滴的抽离,隔绝在门外。

        待她转身,她无力的跪坐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突然哭了起来,对我说:“我没有父皇…没有母后…也没有婉儿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跪下来,抱住她的头,听她像受伤的困兽一样撕心裂肺的哭。我鼻头酸,赶紧抬起头来,生怕我的泪水落在她的衣服上弄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镇国太平公主的衣裙是层层叠叠的紫色丝绸,泛着金属特有的温柔光泽感,绵延铺开,长长远远。是一条十四岁的太平永远也过不去的悲伤河流。


十一、

       杯中的酒泛着毒蛇一般的冰冷光芒,身前那人久久注视着她,太平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   在过去的三年里,太平公主公然反对立临淄王为太子,她为上官婉儿平反,为她编纂文集,修建陵墓。最终被定罪谋反,赐死家中。

       她轻轻靠在榻上,神色如佛般慈蔼。

       “皇姑母,我们本不该到如今这步田地。”李隆基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平没理他。静静的感受着五脏六腑气血逆行的痛楚,这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切切实实的痛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咳了一口血出来,用袖子擦拭掉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说:“愿陛下福寿绵长…坐拥万世江山,享尽无边孤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如我的三年一样。尝遍至亲分离之苦。

        李隆基背着手,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平公主死后,唐玄宗的政权宣告稳定,开启了开元之治,结束了从626年玄武门之变九十年以来,首都多次兵变的现象。

        掖庭还静静藏在大明宫的某个角落,用一方门槛与外界的繁华隔绝开来。玉簪花静静的落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我们都在等。

        等谁的蹴鞠跨过掖庭的门槛,听谁在屋檐下问一句:“你也是公主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等谁在马球场上恣意昂扬,衣裳白得惹眼。

        等谁在上元夜拨开人流汹涌,于灯火阑珊中的拥抱。

        等谁的手心微颤,谁的眼泪落在墨里,谁写的纸随风飘飞,散落一地。

        纸上写的皆是“千年万岁,椒花颂声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千年万岁,椒花颂声。


——全文完——





        第一人称视角会让我自始至终都好像人群外的旁观者。我旁观太平和婉儿的一生,从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再到镇国太平公主和巾帼宰相上官婉儿。哪怕期间有太多肮脏的权谋和残忍的手段,哪怕她们精疲力尽最后一无所有,把镇国公主的灵魂关在门外,太平仍然是那个会嚎啕大哭的锦衣玉食又任性娇纵的小公主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千年万岁,椒花颂声。”过了一千年一万年还是会有人和我一样想起你。诗和少女永远都是干净的。

         大唐本身对我来说就是一场无畏奔赴的梦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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